柯那在稀疏的丛林里奔跑，说是奔跑，其实只是他自己这么认为，论速度，他和走也没什么区别。因为柯那已经没有力气了，双腿像是绑着链球，手臂也因为抱着婴儿，已然濒临麻木。
他不敢回头，他害怕一回头就看看劈头盖脸的刀锋和长剑，他只能默默向前，直到耗尽自己的最后一股气力为止。
一个石头出现在柯那脚下，他绊了一跤，把安雅的弟弟摔出老远，持续的啼哭声中，柯那把头埋在草里，再也跑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降临，空气愈发湿冷，彻骨的寒风在林间呼啸，带来了远方的狼嚎。柯那从迷蒙中挣脱，抱起快要冻僵的婴儿，缩在树根下瑟瑟发抖。
短暂的惶恐过后，柯那很快冷静了下来，作为一个由拾荒者养大的孩子，他还不至于被流落荒野吓到不知所措。
用枯枝败叶和小块石头简单堆砌，围着粗大的树根，筑起一道堪堪防风的堤坝，柯那不敢生火，只能用这种方法勉强保暖。
躲在这并不牢靠的安全港中，嚼着用体温捂软的粗面包，他的思维不可避免的，回到了最后看见乌尔班的那一刻。
犀利的剑锋左右纵横，修长的剑身上下捭阖，每一次攻击都势大力沉，和六个骑士周旋而不落下风，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勇猛的战士，居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靠捡垃圾为生。
乌尔班神志不清的时候也曾吹嘘过，自己当年在战场上是何等英姿飒爽。
柯那却从来没把他的鬼话当做一回事，在男孩眼中，乌尔班就是一条废柴，哪怕对自己有养育之恩，也改变不了他是一条废柴的现实。
然而到了最后的时刻，这条废柴燃烧了自己，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用事实证明，他从未吹嘘，相反，乌尔班是一个谦虚的人，只有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才会提起当年的光辉事迹。
“快点滚，别让老子白死了！”
恍惚间，那个老男人的怒吼还在柯那耳边不断炸响，让他又多了一个不能去找安雅的理由。
“你们倒是死了一了百了，我还要照顾这个家伙，还要逃命，还要帮你们报仇……好不公平。”
泪水溢出眼角，柯那蜷缩着身体，低声抱怨。
一只小手落在他的脸颊上，却是安雅的弟弟，正一脸乐呵地玩着他的泪珠。明明刚才还冻的皮肤发紫，才一会就又有力气调皮捣蛋，让人不得不感叹生命的顽强。握住小家伙软乎乎的小手，柯那擦干眼泪，微微叹息。
“饿了吗?小鬼，我们现在只有面包，还是最硬的那种，该不会要我嚼了喂你吧。”
尽管有些恶心，但为了生存，人有时候必须去做恶心的事情。
这边正帮小朋友准备着伙食，那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柯那停下腮帮子，定眼望去，只见上百对幽蓝色的双眼赫然出现在视野的边缘，乍一看还以为是鬼火在蔓延。
“幽灵狼……”
名为幽灵狼，却和幽灵没太大关系，它们因为长相诡异和只在夜间活动而得名。和普通野狼最大的区别，在于这些家伙大都长着三对眼睛。依靠数量众多的眼睛，它们聚集以后可以施展原始的瞳术，以此让猎物产生幻觉，或者陷入癫狂。如果狼群的数量足够庞大，释放的瞳术，甚至能令巨龙在谵妄中死去。
幸运的是柯那眼前的狼群还远远算不上庞大，上百双眼睛，背后其实不过是一个十余条幽灵狼的小团体，这样的小团体多由狼群的弃儿组成，在森林中只能算是最底层的掠食者，连自己的地盘都不一定拥有。
然而对于两个孩子而言，已经足够致命。
目光相接，只是一瞬，柯那的意志便被瓦解，他恍恍惚惚地瘫倒在地上，任由狼群接近而没有半点逃生的举动。这或许要怪他经验不足，毕竟老道的猎人都知道如何避免和幽灵狼眼神相接，可是却不能怪他意志薄弱，对于一个孩子而言，他的脆弱理所应当。
而当狼群逐渐靠近，当惨白的獠牙从夜色中显现，当嗜血的鼻尖凑近襁褓中的婴儿的娇嫩的肌肤，在这最应该崩溃的时候，柯那却突然从幻觉中挣脱——他将婴儿护在身下，把脊背迎向野兽，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意志并不薄弱。
但是证明给谁看呢？他的身边只有一群无法共情的野兽，只有一个懵懂无知的幼儿。证明给安雅或者乌尔班的在天之灵看吗?遗憾的是柯那压根儿不信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在天之灵，也没有神明庇佑，如果有的话，这一切根本不应该发生。
柯那如是想着，此时此刻，临死之前，他觉得自己唯一拥有的，只有一股柑橘的清香……
等等，柑橘？
预想中的撕咬迟迟没有到来，柯那迟疑地睁开双眼，抬起头颅，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蓬随风飘散的银发，其次是一双萤火般的双眸，之后是纤细洁白的双手，最后才是手里那刚刚剥开一半的小橘子。
而那些幽灵狼呢？它们早已经不知踪影，好像从来就没有来过。
柯那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有些痴傻的样子。
“不用怀疑自己，小孩儿，你确实碰到六眼小狗了，只不过我把它们吓走了。”
来人斜依着树干，一边说话一边往嘴里送着橘瓣。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和谐柔美的曲线，朦胧的光晕环绕在她周围，让人感觉莫名的神圣，只不过她散漫的眼神却破坏了这一切。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尤莉卡，尤莉卡的尤，尤莉卡的莉，尤莉卡的卡，我在一个小时前受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维斯克人的委托，尽量让他的小伙伴可以多活个几年……或者几十年?如果你愿意活这么久的话。”
“维斯克人？你是说乌尔班叔叔?他还活着吗!?”
“他叫乌尔班?嗯，有趣的名字，让我想起了在地球上的一段精罗岁月……咳咳，很遗憾，他死了，你可别哭哦，我不是很会安慰人，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死亡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样吗？”
小男孩两眼发红，既像是在压抑着情感，又像是逐渐接受了现实。
“如果你实在想哭也没什么，我反正也没什么意见啦……”
“地球是什么？”
“唔?嗯?你对这个感兴趣?可是说了你也不懂呀，不如问点别的?”
随手把橘子皮抛到柯那脚边，尤莉卡饶有兴致地戳了戳他怀中婴儿的脸蛋。橘皮的气味还萦绕在她指尖，激得宝宝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噫～口水真恶心。”
“为什么你会有橘子?现在明明是春天。”
尤莉卡挑了挑眉毛，怪异地看了柯那一眼。
“你就问这个?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一只精灵，而且为了宽慰你受伤的小心灵，这位精灵正打算知无不言，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就不想知道失落已久的魔法禁书目录或者被封印的王之财宝在哪儿？”
柯那捡起脚边的橘子皮，揉搓几下，凑到鼻前。橘皮的清香，让他的精神稍稍放松。
“我还是想先知道你为什么会有橘子。”
男孩的眼神略显呆滞，他可能是想不到该怎么面对眼前复杂多变的现实，才挑选出脑海中最先蹦出来的疑问，作为自己的反应。
于是，尤莉卡理解地回道:
“好吧，这个问题还真不怎么好答，你得去问地狱里的恶魔，因为这橘子还是它给我的。可能是地狱里面的某一层，气候特别适合种橘子。也有可能是某个恶魔特别喜欢吃橘子，所以在秋天的时候屯了很多。你喜欢相信哪个就相信哪个好了。”
“……”
也不知道是不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柯那保持着沉默。在略显尴尬的氛围中，尤莉卡半是好心，半是手闲地开始帮柯那搭起了篝火。
“啧，好久没干过这活儿了。”
生火，对一个掌握魔法的精灵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前提这个精灵没有沉睡六十年之久。
寻找打火机无果之后，尤莉卡第一时间想要徒手搓火球，但却遗憾地发现自己把怎么释放魔法给忘了。
这很自然，经过漫长的沉寂之后，记忆的复苏有一个缓慢的过程，在这一过程当中，复杂无趣的魔法理论，往往要等到最后才能回归。
尤莉卡不想费劲去把整套魔法理论回忆一遍，她沉入记忆的**大海中，随便捞了几个貌似与火相关的魔法。
释放——爆炸——森林被火海吞没——
她于是又再次下潜，回忆起一个和水有关的魔法。
释放——冰封——霜冻不受控制地蔓延——
为自己的鲁莽施法付出代价，尤莉卡不得不再次放火，遏制不合时宜的冬天，然后再造冰，镇压挣脱缰绳的火龙。如此反复了数个小时之后，冰与火达到了平衡，冷与热走向了中和，一切终于回归了原点……除了饱经蹂躏的森林，悲鸣着，试图发出不同的意见。
可尤莉卡视若罔闻。
擦着并不存在的汗水走向柯那，精灵小姐邀功似地说着:
“可以烤火了，小孩儿，我对你们好吧……”
然而两个小孩早已经熟睡，连之前堪称浩大的点火“盛典”，都没能将疲于奔命一整天的他们吵醒。
微微的失落之中，尤莉卡只好自己烤起了火，顺便弄了几只野味，放在草木灰里焖烤——托十字斩·大炎爆的福，在被烧毁殆尽的森林中，野味这种东西并不难找。
……
一觉醒来，满目疮痍，昨夜还生机勃勃的树林，睁眼闭眼间，已然化为片地的灰烬。只剩下袅袅青烟，直上云霄，以及一蓬篝火，孤零零的燃烧。
柯那长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连安雅的小弟弟，也满眼惊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然后乐呵呵地拍起了巴掌。
这时候，一只猎鹰从天而降，化为人形。
“你们醒啦，我刚刚去飞了一圈，发现附近就有一座小城，吃过早饭我就把你们送过去好了。”
注意到柯那呆滞的眼神，尤莉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怎么啦？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你梦里幻想出来的人物吧？哼哼，都是真的哦，确实是精灵大人救了你们哦，好心的精灵还帮你们升了篝火，烤了点好吃的，还不快点谢谢她。”
短暂的沉默过后，柯那指着那片由碳黑和灰白构成的地界，幽幽发问: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你是说这些灰烬?呃，昨晚你们呼呼大睡的时候，有一条火龙来袭，我和它大战三百回合，然后就成这样了。”
“真的？”柯那表示怀疑，他难以相信自己居然能在屠龙现场睡的像条死猪。
“精灵怎么会骗你……好吧，精灵确实骗你了，这是我昨晚升火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山给烧了，但这不能怪我，因为火是替你们升的，所以你俩欠大自然一片树林，嗯，就是这样。”
“……”
知道了真相，柯那反而越发觉得扯淡了。
好在他并不在乎树林，也并不在乎大自然。
之所以这么问，完全是好奇心所致。
默默走到篝火近前，他的身体渐渐变暖。
“你不是说有好吃的吗？精灵……姐姐?”
“别告诉我你这么快就把我的名字忘了，最后介绍一次，我叫尤莉卡，而且喊姐姐的时候不需要犹豫，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对你有好处，小孩儿。”
”我叫柯那。”
“我知道，但这里只有一个小孩儿听得懂我说话不是吗?所以在你抱着的家伙能听得懂人话之前，我乐意叫你什么就叫什么。”
“……”
柯那突然发现，眼前的精灵虽然看上去温和，但实际上却意外的任性，那纤弱的肉体下，有着一股和外表完全不相符的霸道。
“你刚才问什么来着？哦，吃的，我差点都忘了。”
抄起树枝往篝火里猛地一戳，然后奋力一拔，尤莉卡从中刨出了一团黑漆漆的，还在冒着白色蒸汽的诡异物质。
“吃吧。”
她理所当然地说到。
“……吃?这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为什么不能？才几十年功夫，你们人类已经进化到不需要吃肉了吗？”
“肉？这，是肉？”
柯那表示质疑。
“对啊，烤肉，虽然可能烤的有点过头了，但从普遍意义上讲，这确实是烤肉没错。”
一番对话之后，柯那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团黒碳，从细节处，他勉强可以辨别出这是一只四足动物，可要让他说出这动物具体是什么，那他是万万做不到的。别说是他，就算是让经验最老道的猎人来看，也不见得能看出这团黒碳的前世今生。
随着尤莉卡把树枝拔了起，浑浊的汁水从烤肉中冒出，浓烈的腥味一瞬间蔓延开来，但多少也夹杂着一点蛋白质成熟的香味。
柯那本能地咽了口口水，但他实在不愿承认，自己会对这种东西产生食欲。
“你烤的时候没有剥皮吗？”
“没有……要吗？”
记忆中最完整最鲜活的部分，还是在地球生活的时光，六十多年来都享受着工业化带来的便利，让尤莉卡早就遗忘了处理猎物所需要的工序。指尖玩弄着额角的碎发，她终于开始有些心虚。
“内脏也没有掏出来?”柯那追问。
“咳咳，或许是我忘记了，但是不用在意这些细节嘛，荒野求生就别要求太多了，何况这都是我的无偿劳动，可别想逮住机会批评我哦，柯那。”
“……”
“而且我也没有刀什么的，处理不了绝不能怪我，反正你就将就吃吧，应该吃不死人，嗯，应该吃不死。”——以治得好食物中毒为前提，尤莉卡许下了如此承诺。
无语地看了拼命甩锅的精灵一眼，柯那有些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多戏，他又不是那种觉得世界都围绕着自己转的猪头，怎么可能去责怪一个救了自己的人。
他只是单纯的有些奇怪，这个看上去应该很厉害的家伙，怎么连烤个肉都不会。
但不管如何，肉总归是无辜的，就算烤的一塌糊涂，该吃还是得吃。
从腰间摸出一柄小刀，柯那默默开始割肉。
剖开已经完全碳化的表皮，因为烤的时间够长，内里的血肉已经褪去了鲜红，只不过由于内脏没有去除，依然有大量的血水从腹腔中涌出。忍受着呛人的血腥味，柯那割了脊背上几块勉强烤熟的部位，又过了过火。随后挑出里面卖相最好的一块，放到尤莉卡面前。
然而这个可恶的精灵却捏着鼻子，满脸嫌弃:“你吃就好了，精灵是不需要吃饭的，唔呕，对不起，我得去那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
这家伙真的是精灵吗？
说好的优雅美好呢？
和童话故事里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除了外表还算符合……甚至有点超乎想象。
嚼着和好吃完全不搭边的熊肉，柯那感觉受到了欺骗。
没错，直到吃到嘴里的这一刻，他才勉强辨认出来，这玩意居然是一只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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